Dance with Life
vol.1
想要更自由地跳舞
大前光市,现居住于大阪府
2016.12
©刘成吉
大前光市在十四年前,被醉驾的汽车撞倒,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不得不截肢。那个晚上,刚好是他为了参加憧憬的舞蹈团的面试而准备前往新潟的前夕。但是,这对他而言并不等于绝望。他跨越了随后袭来的巨大挫折和绝望,作为专业舞者站在了舞台上。
在希望的前夜
我躺在救护车上,因为疼痛而意识朦胧,这时听到医生的声音:
"腿部必须截肢"
"这人在说什么呀?"
我不明白他的意思。也不想明白。因为我将要参加一直以来十分憧憬的、由金森穣老师率领的"Noism"舞蹈团了。
当我醒来后看到自己的腿,发现左腿变短了,膝盖的位置肿得就好像篮球一样。剧痛穿透了我的身体。但我必须要去新潟。哪怕我无法接受面试,也必须去展示自己。我这么想着,试图坐着轮椅出发,可却被阻止了。纱布上渗出了鲜血。可我无论如何还是想去。
这时候,我还相信自己能成为舞蹈团"Noism"的一员。我拼命地想怎样才能到达"Noism"这一目的地。四个月后,我套上了终于做好的假肢。虽然感觉就像是穿上了滑雪鞋,但能正常行走了。于是我就去了工作室,准备像往常一样开始练习。但是,腿不听使唤。以前闭着眼睛也能完成的舞步现在竟然没法跳了。我试着跳跃,却狠狠地摔倒了。这出乎我的意料。当我第五次摔倒之后,我想"今天跳不成了",就趴在地上哭了起来。我不想再站起来了。那是我在别人面前唯一哭过的一次。那时我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挫折感和绝望。
生活中使用的假肢。第一具假肢也是这种状态。
©刘成吉
向前进
这是使用四处找来的部件,经多次改造的假肢。使用这具假肢,就连芭蕾舞都能跳。
©刘成吉
即便如此,我还是一心想要朝着"Noism"走。要花多少钱我都肯,需要做什么我都愿意。我想回到那个世界,发誓一定要回去。为了到达目的地,虽然最短的路线已经消失了,但我还是努力思考哪条路可以通往那里。只要让假肢尽量接近真正的脚,应该就可以跳出原来的舞蹈了。那么只要改良假肢就行了。
第一次跳舞时遇到麻烦的是脚踝以下的部分。对我来说,以前从来不可能在跳舞时不伸展足尖,但我决心放弃这种类似于"非怎么样就不行"的固有观念。我一狠心让人把脚踝以下的部分锯掉了。这是我作出的一个重大决定。
一个月后,我用没有脚踝以下部分的假肢试着跳了舞。果然变得容易多了。我不觉得跳得有多美,但感觉离目的地似乎近了一步。自那以后,我四处寻找各种部件,开动脑筋,思考如何搭配、如何加工,就能更自如地跳舞,并央求假肢技师,让他帮我制作了好几具假肢。我花了八年时间才最后决定采用现在的形状。
巨大的绝望
我每年都去参加"Noism"的面试。一开始穣老师也支持我。但是,大概是到了第五年吧,穣老师明确地告诉我:"你不能成为Noism的舞者"。我在等待夜间巴士的两三个小时里止不住地流泪。一边哭,一边浮现的念头就是"至今为止,我一直都在干什么啊"。我第一次看到穣老师跳舞时,霎那间便爱上了他的舞蹈。这几年来,我以他的舞蹈为目标,拼命地埋头练习,但结果却"失恋"了。我甚至感到自己的存在遭到了全盘否定。
我的脚很难和其他人一样长时间地跳舞。如果长时间跳舞,就会出现剧痛,最终将无法再跳舞。我没有足够的耐久力跟大家一样每天参加课程和彩排。我无法跟上舞蹈团其他成员的步伐,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了。因为我认为没有腿是很糗的事,所以为了尽量让看的人不会觉察我没有腿,我一个劲地思考如何才能跟"有腿的舞者"一样去跳舞。但是,我没有腿。我无法作为"有腿的舞者",再次回到那个世界了,穣老师跟我明说之后,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。
那么,我该怎么办呢。我转变了想法,今后只有自己创造自己能做到的动作。我决心要成为富于魅力的专业舞者,成为能吸引观众的人。这就成了我新的目的。说是这么说,我花了整整一年才接纳了这个不潇洒的自己,我必须抱着自卑感,摸索自己的动作并不断向前。
©刘成吉
看不到未来
不戴假肢跳舞时,我会戴上呈碗形的工具。大家把它叫作"大前跳舞用"。
©刘成吉
遭遇到事故之后的约10年里,为了生活,我不得不挣一点零钱。事故前通过芭蕾我能赚到不少钱,但现在这个收入完全不能指望了,所以不得不去打工。我打过很多种工,大部分都需要长时间站立或者是体力劳动......。因为我还没有适应假肢,所以突出的骨头和假肢碰触时感到很痛,有过好几次我把假肢都脱了。我的生活就好像总是处于身体的某个部位被人拧着的状态,一直都在忍耐疼痛。我每天坚持练习跳舞,但对于未来无法作出任何考虑,当时我就是那样在度过每一天。
不需要怜悯
偶尔我也会获得上台表演的机会。对我来说最伤心的就是我和其他很多舞者一起进行舞台表演之后,其他舞者能拿到报酬,而我能拿到的不是报酬而是"小费"。金额也少得可怜。假肢的舞者能给人带来感动,但却无法获得报酬。我想要的并不是怜悯。"虽然是残疾人,可是他也很拼呢。"----我不需要这样的话语。我希望人们能把我视作一名舞者。即便如此,我还是认为,这只是因为我的技术还不过关,假如我能跳得更好,应该就能获得同等金额的报酬了。
相信自己
虽然处于这样的情况,但我一定要到达目的地,我也相信自己能到达。我坚信如此。不管形式有何种改变,到达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。一路走来,我接受了变化。本来我不会变成这样的舞者,所以我并不甘心。但是,不管以何种形式,我一定要成为专业舞者。所以,我对假肢进行了改进,为了能在跳舞时减轻腿部负担,我研究了身体的运动方式,还去学习了各种各样的舞蹈。街舞、爵士舞、现代舞、日本舞蹈......我还学习了武术。我拼命去做,但即便如此,人们还是把我看作是一个残疾人舞者,这让我很难过。
脱掉假肢跳舞
《听见"醒来吧"的呼喊声》时的服装。这是我最喜欢的服装。
©刘成吉
2012年前后,我邂逅了佐藤典子。她对我说:你不妨脱掉假肢来跳舞,我会这样来设计作品的。舞蹈的标题就叫做《没有脚的金丝雀》。我最重视的是舞蹈中的每一个动作,但是佐藤老师却更为重视作品整体的故事和结构。
脱掉假肢后跳舞,我发现活动更为自如,更重要的是我从疼痛中解放出来了。而且,我还感到自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。如何表现自己的魅力,我获得了这样的启示。
随后,不穿假肢跳的这一部《听见"醒来吧"的呼喊声》就成为我独具特色的作品。另外,根据作品的角色,我还更换假肢。比如,饰演小丑的时候,我会使用比右脚更长的假肢。
虽近犹远
最近,我已经很少被人称为"假肢舞者"了。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经过了许许多多训练,逐步地能和普通人作出同样的动作所致。虽然这曾经是我的努力目标,但讽刺的是一旦实现目标,也就开始看到自己的极限。因为说到底,我还是无法成为有脚的舞者。
那么,怎样才能跳出富于魅力的舞蹈呢?怎样才能发挥自己的可能性呢?我开始觉得应该好好运用假肢。我要把包括假肢在内的所有一切全部化作自己的魅力,如果有许多人想看我这样的表演,那我就能成为专业的舞者了。
只有自己才能实现的舞蹈
我想跳出只有自己才能实现的舞蹈,跳出只有这种脚的人才能跳的舞蹈。现在,我甚至觉得何必要用假肢来跳舞呢。因为我觉得,只要穿上假肢,就等于说我在追赶普通人,那么一开始我就已经输掉了。
所以,我想在里约热内卢的残奥会闭幕仪式上,不穿假肢,就用一只脚翻后空翻。而且为了让大家大吃一惊,我还坚持连续做了四次。能做到这样,那么我觉得大家对有残疾的人就会刮目相看了。
在闭幕仪式上,我并不只是表演了后空翻,还请大家观赏了我的舞蹈。我想大家应该会感受到一些什么吧。
更为自由
作为专业舞者,我想创造出让自己看起来更棒的动作。通过舞蹈获得自由。我觉得,通过跳自己心中描绘的舞蹈就能获得自由。我渴望获得更多的自由,也相信自己会更自由。因为我的身体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自由行动,所以我比别人更强烈地渴望自由。通过改造自己的身体,就能更好地实现自己心中所描绘的动作。
回到我与舞蹈的邂逅
©刘成吉
我在中学二年级时,参加欢送三年级的联欢会,因而有机会站上舞台表演剧目。初中生往往不肯主动去做引起别人注意的事。因为同班同学怂恿我去演,我就演了准主角。我自己设计了小道具。正式演出时博得了热烈的掌声。感觉好畅快。而更重要的是从小学时起就欺负我的那些家伙们态度明显改变了。
"我能发光的地方就在这里!"
我想从事站在舞台上的工作。我这么决定了。
戴着喜欢的熊本熊帽子和T恤。上传到自己博客的视频中,有很多都戴着熊本熊的帽子出现。
©刘成吉
对华丽世界的憧憬
我梦想成为音乐剧演员,升学进入了有演剧部的高中,一边打工一边开始学习芭蕾。我迷上了芭蕾。也对华丽的芭蕾世界有着憧憬。
我的父亲在建筑工地工作,平时总是穿着肮脏的工作服,戴着劳动手套,开着二手小卡车装着木材出门工作。我一直都觉得太丢人了。我讨厌这种世界。
不像样也没关系
我被车撞倒后被送往医院时,家人立刻赶来了。当然父亲也来了。父亲一边说着"没事的,你不会有事的",一边用双手握住了我的右手。他的手就像棒球手套那么又硬又粗糙,还脏兮兮的。但却让人感到安心。父亲站在我一方。"我没事,会活下去的。"我向父亲作出了保证。
父亲的生活方式或许有些不像样。但是他很坚强。即便不像样我也要活下去。即便不像样我也要继续跳舞。我这么想。
原先反对我跳舞的父亲,看到我一直坚持跳,渐渐地也就同意了。
自那以后,我跌倒了再爬起来,如今终于成为专业的舞者,我不再觉得父亲不像样,我也不觉得自己不像样,如果有人觉得我不像样,那也没关系。
我的性格是非常不服输的。抱着"什么时候我会让你们刮目相看的"这样的信念,我一步步走过来了。
人可以不断发生变化。我自己也一点点发生了变化。在此之前我自己所认为的"美丽",其实只是自己狭隘的嗜好。美丽的东西有很多。首先必须知道自己的美丽之处。而对我来说,就是"没有腿"。
现在我开心得很。因为我还能变得更自由。我有这样的确信。和有腿的时候相比,我现在有不同的使用身体的方式。与以前相比,我对自己身体更加运用自如。
我能用舞蹈来展现自己。
采访:2016年10月
构成:TJF